人鱼的腰带-第2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嗯。”我自己抬手挡住了面前的阳光。刚刚睡醒的眼睛还不能适应这样的明亮。
“不过我觉得你在这里。”
他看着我,我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坐起来。
“安娜呢?”
“她在楼下。”
“我们下去吧。”摇椅随着我起来的动作摇晃着,让我有种尚未从沉眠中走出的不真实感,我按了按额头,想了想,“还是先让她单独待一会儿。”我又躺了回去。
“苏。”
“嗯?”
“没什么……”
他动了动唇,截断了话题。我感觉视线模糊而不真切,他的身体晃出了好几个虚影。我想我是还没有睡醒,这春日的午后使人格外爱困。再睡一会儿吧……
再睡一会儿……
我闭上眼睛。
在眼睑之后朦胧昏暗的世界里,我看见梅曼坐了下来,光线缠绕之后,他变成了人鱼——即使是穿着衣服他也能够自如地变身了。温凉的皮肤透过薄毯和衣服传递给我一种仿佛山泉浸润的感觉。他倾身,银色的长发仿佛坠落的星辰光辉。
我抱紧他。
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植物,从泉水中汲取出清冽又鲜活的生命力,从我的根须传递上去,流淌进茎叶,流淌过脉络。每一个细胞都好像渴水的种子,迫不及待地吸取着脉脉清流。然后四肢百骸仿佛被唤醒了一样,从沉闷的沉默一般的枯死中复活,灵动得连风的脉络都能辨析清楚。
是生命力。我不断吸取着生命力,然后获得同自然同调的能力。我能够听见几千甚至几万公里之外,海潮起落着,从深海里传来的穿透波涛的声音。
【苏……】
是谁呢?
【苏。你看见什么了?】
什么?
炎热的盛夏。
仿佛永不停歇的蝉鸣声。
梧桐树清凉的荫影。
坐着和站着的孩子。
不断摇动的蒲扇。
由树叶吹奏出来的,简单又悠远的曲调。
曳然而止。
那个孩子把口中的树叶拿下来,欢喜地笑着。
——妈妈,哥哥睡醒啦。
——哥哥,有冰镇西瓜。
——我们来比赛吐瓜子吧。
——把鞋子穿好。
——不要乱跑。
是谁呢?
是哪里呢。
——我会和你一样健康的。
——等你再见到我,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去爬山了。
——我会骑着自行车带你环游全国,不,是周游全世界!
——我会回来的。
是谁呢……
是哪里呢……
不断飞掠的树影,醒时和沉眠一样模糊的景色,陌生人,退后的屋宇。
——我要回去。
漫长廊道上,晃动的不认识的人影。仿佛永无尽头的白色。难闻的味道。本来应该就在身边的,却怎么也找不到的那个孩子。
断层的记忆。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我……”
“苏。”
我发现我靠在梅曼微凉的身上,他在轻轻摇晃我。
“苏,醒醒。”
梦境像是潮水一样退去。所有的梦中景物都仿佛被看不见的巨手揉碎,变成光尘星屑,无法再拼接还原。我睁开眼睛,梅曼金绿色的眸担忧地望着我。
“你怎么了?”他问。
我揉着胀痛的额角:“又睡着了,今天有点累。”
眨了眨眼睛,将沉眠的朦胧驱逐,我发现他的脸色有些透明的苍白。
“我吓到你了吗?”我伸手抚摸他白皙的面颊。然而刚刚那个虚弱的他好像是个幻觉。他的皮肤温热干净,有一层淡淡的红晕。
“你看上去很不好。”他垂下头,按下我的手,然后慢慢地为我按摩太阳穴。“就像那次晕倒的时候一样。”
“我没事。只是睡着了。”我拂开他,坐起来,揉揉他的头发,“只是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爱丽丝。”
他不再追问,安静地站到我身后,再次为我按摩头部的穴道。
然而我知道,我看见的,一定不是爱丽丝。
“我们下去吧,过了多久?安娜要等急了。”
“嗯。”梅曼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我也并非真的想知道。他推开连接顶层的门,首先走上盘旋向下的楼梯。然后他忽然又停住了。
小提琴悠扬的乐调盘旋而上,音符间却糅合了那样多的悲伤与苦痛,仿佛折翼的鸟,挣扎着想要冲入蓝天。
其中的情感让我和梅曼都恍惚地一滞。
是安娜。
四十一
我快步走下楼梯。
她就站在放着钢琴的那间屋子里,就站在钢琴的旁边,抬着头,却闭着眼睛。所有的情绪与语言都汇集在心脏,然后又从心脏传递到手指。仿佛漆黑的深邃之中唯一的一架白色小舟,她就站在舟上。音符盘旋,纤细又孤傲,痛苦着,挣扎着,想要突破苍穹顶端,挣脱漆黑桎梏。
梅曼担忧地上前,正要开口,我将他拦下。
安娜已经进入了音符勾勒的世界,她的灵魂徘徊在她自己创造的堡垒里。
她演奏的是圣母颂。本该高贵圣洁又温柔包容的音律此刻却仿佛狂暴的飓风天气,悬崖高壁上的穷途末路。
圣母颂,我正是因此才猜测她会拉小提琴。
在她那些好像即兴演奏的曲子里总是会有一两个熟悉的片段滑过,我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分辨出来那正是这首名曲,她用钢琴弹奏的旋律是原本小提琴负责的部分。我不会看见她每次抚摸琴键时那种欣喜又略带失落的样子,她热爱音乐,而她擅长的乐器应当另有其它。
看来我并没有猜错,小提琴才应该是她真正的一部分。而圣母颂——我不知晓这首曲子到底对她有什么意义。
昨天之后,我猜也许我应该推她一把,要她不再这样逃避下去。即使我并不知晓她逃避的是什么,也并不知晓这方法是否有效。
因为我只能为她做这么多而已。
真正能够帮助她的人是梅曼吧……
我不会忘记她伏在梅曼的肩头哭泣,那样真实的感情流露的瞬间,她的灵魂才散发真正的色彩。虽然她也向我敞露心扉,她觉得从我这里找到了温情,她觉得我给她体贴与包容,但这些都是梅曼的功劳。是梅曼将她带入我们的生活。
我想起他和她一起坐在钢琴凳上,音乐流淌,默契地无需言语。
想起梅曼微微垂头,在安娜面前露出腼腆的笑容。
想起他学会了骑车,骄傲地伸出手,对安娜说我载你。
我想,我忽略了很多东西。
而此时此刻,梅曼已经坐在了琴凳上,郑重而温柔地打开琴盖,闭上眼睛,手指轻柔地滑过。
圣母颂。
他和安娜总是四手联弹,此刻使用不同的乐器,仍旧默契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是如同在漆黑的风暴中,纯白的天光投落。开始只是细细的一缕,慢慢地缠绕在安娜的指尖与手腕,这轻柔的光线同安娜提琴的旋律暗合,与她盘旋挣扎的音律一同向上。
被如墨的阴云遮蔽的苍穹打开了缺口,挣扎的情感找到出路,如白色的巨鹰飞出牢笼。
金色阳光割裂黑暗,无垠宽广的高空中天使羽翼圣洁舞动。
我并不是那么懂音乐,但我却觉得没有哪一次演奏会比此时此刻更加感人肺腑。
为他们之间无需言语的默契,共振的情感,一道延续的梦想与激情。
被这样的乐声牵引着,我竟然觉得倾听已经花费了我全部的力气,只好坐在楼梯上。
旋律不知来回往复了多少遍,直到乐手停下演奏灵魂之音的手指,乐声的余波仍旧游荡在空气里。安娜放下提琴,梅曼站起来,他们拥抱在一起。
我又一次看见安娜的眼泪,看见她在梅曼的胸口哭泣。不再是悲伤,而是为从寂夜中苏醒的灵魂,为了无限的未来。
梅曼缓缓地拍抚她的后背,给她最坚实的依靠。
我也许应该回避吧,然而我已经精疲力竭了。就只好一直坐在楼梯上,安静地不发出任何声音。
真遥远啊,那个世界。
“苏。”擦干眼泪的安娜走到我面前,“谢谢你。”
我站起来,揉揉她棕色的秀发。
就像哥哥总是会对妹妹做的那样。
真遥远啊,即使她叫着我的名字,看着我,然而她眼中的我也仍旧只是虚影。
“我决定要继续学习,我不会放弃小提琴了。”她踮起脚,拥抱我,然后再次感谢我,“谢谢你,苏。”
我回以微笑:“我可不期待你感谢我呀。”
她并没有感谢梅曼。
“那你期待什么?成为你的新娘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再好不过了。以后我们就天天都有美味的点心了不是吗?”
梅曼微微皱着眉:“金太太的点心你也总是赞不绝口。”我知道他不是厌恶我,这只是情感的自由流露,他不擅长说谎与伪装,他太过真诚——他只是太过在乎安娜吧。
安娜笑了起来,声音如云雀般快乐。“点心的心愿实在是太小啦,你该贪心一点呀苏。”
我再次微笑着揉揉她的头发。
太小了吗?
可是我期待的只有这样平静的生活。这样微小的,细碎的幸福。
啊,我不知道,我是该认真地去向她求婚吗?
我不知道到底这种沉闷的寂寞的感觉是什么。
我不知道为何看见她对梅曼的亲昵就有种难言的情感涌上,叫我只想将这些景象从脑海驱逐出去。
如果这是嫉妒的话,如果这是心痛的话,那么我想在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深爱上了安娜。
我竟无从知觉,我居然这样迟钝。
是了,我恍惚知道了我为何会对梅曼有着亏欠的感觉,因为我爱上了他喜欢的姑娘。
“苏。”安娜握住我放在她头顶的手,“谢谢。”她第三次对我道谢。“我会去追逐我的梦想的,我再不会允许自己被过去打败了。”
“我们都会支持你。”
我会默默祝福你,而梅曼则会站在你的身旁,所以你再也不会被过去打败了。你们会有崭新的未来。我会支持你们,我的好姑娘。
“哎呀!”安娜突然跳了起来,“烤箱,点心要烤坏了!”她小跑着进了厨房。
“真有活力。”我拍拍梅曼的肩膀,“快点过去帮忙吧。”
“苏呢?”他的眉头还未舒展。
“我已经老了,这样的力气活就交给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去吧。”
他看着我,什么也没说,一小会儿之后才忽然绽露一个春晖般的笑容:“好吃懒做。”
“不要拿我这个老头子开玩笑了。”
“没有三十岁不到的老头。”
“你现在见到了。”
他还想要说什么,安娜从厨房走出来,焦急又紧张:“快点过来帮忙!”
梅曼连忙答应着,小步跑了过去。
梅曼是为了我要娶安娜的玩笑在吃醋吧。然后又因为我不想介入他们两个人的空间而绽露欢颜。——傻小子,有点单纯地让人牙痒痒。
结果安娜烤的点心还是糊了,我走进厨房的时候梅曼已经开始清洗模具。安娜正在着手重新制作。我在厨房晃荡了一圈,觉得实在没有缺我不可的地方,于是又晃荡了出去:“我这个老头子要出去散散步了。”
“你是在找机会偷懒。”梅曼一针见血地指出。
安娜笑了起来。
这样的对话就仿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改变——但是我知道,已经有什么悄悄改变了。
四十二
第二天,安娜她说她要离开小镇一星期,去处理一些事情。我虽然想要知道那是什么事情——但是她没有告诉我,我也就没有问她。
“你不陪她去吗?”
梅曼看着我,带着一些疑惑:“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诶,小梅曼啊,在爱情这条路上我想安娜并非一路无虞,也许还会有些辛苦,毕竟梅曼还不够成熟。
“不过过几天我会和安娜一起离开一次。”
“嗯?”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我大概还没有习惯一个原本只会趴在我的怀里呦呦叫的小孩子突然间成长到了想要离开我身边的年纪。但是我很快恢复了,咽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问题。
他要去哪里,去多久,什么时候决定的……我不应该知道得这样仔细,对于梅曼来说,这也许会对他造成负担。没错,既然他没有主动对我说,我就不应该问他。
我想起不久前梅曼甚至还吻了我,说出爱我这样的话来,小家伙。以后就将他交给安娜烦恼吧。
我不再言语,梅曼就也安静下去继续他的画。
他趴在他水晶宫露出水面的石头上,用碳笔描画窗外的樱花。
习惯了安娜的气息,我竟然觉得没有她泡的红茶和亲自烘烤的饼干生活稍微显得有些美中不足。但梅曼的炭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的声音又让我平静了下来。我翻过一页书,故事的女主人公说,这些年来,我一定一直都爱着你,只是我不晓得。
我哑然失笑。
要是一直不晓得也好。可惜我恐怕不仅仅要面对着小人鱼找到自己的归宿后离开而留给我的寂寞,还要忍受安娜离开的苦涩。梅曼意识到自己爱着安娜了吗?或者也许他们彼此都还没有意识到吧。这样的事情果然是旁观者清,也许我该找个机会提醒他,因为梅曼看上去也是迟钝的类型。
不过其实看着他们自由发展也很有趣。
好吧……是那样子也许他们在我身边留得久些。我教导了他这样久,他是不会介意我这样小小私心的吧。
“你有什么苦恼的事情吗?”梅曼忽然开口,他游到池边来,鱼尾摆动着,用蓝紫色的眼睛注视我。
“嗯?”
“我觉得你有苦恼。”他对我伸出手。
我过去将他抱到了沙发上坐好。他最近已经很少对我做这样的要求了,因为他已经能够熟练地变身——又也许是因为安娜的缘故。
不过他也许是预感到了别离,所以下意识地又做出了这样撒娇的动作。
那么在他离开之前,我想我应该在我们独处的时候给予他更多的爱宠与亲昵。
“你有什么苦恼?”他又问了一遍。
我揉揉他的头发,做出思考的表情,然后摇头:“没有。”
他和安娜的事情,我完全应该感到高兴,可不该是苦恼。我觉得安娜值得更好的,现在她找到了,这就更加不能是苦恼了。
他拍拍尾巴,然后侧头将被我弄乱的头发别到耳后,银色的月光流淌:“你皱着眉头,又忽然笑起来,真的没事?”
这下子倒是把我形容得仿佛精神错乱了。
我很诚恳地摇头,捏捏他嫩滑的面颊:“真的没有。”
他现在已经不会嚷嚷着不要捏我的脸或者是我不是小孩子这一类话,而是很乖——其实我觉得更加好像是无所谓——地任我上下其手。这么一来逗他就没有以前那样有趣了。
我在心里惋惜着。
但总之聊胜于无,因为不久之后我就要逗不到了。
他会属于安娜。
梅曼不再追问我,而是拿过我手上的书在我看的那一页扫了几眼,然后做出个感觉无趣的表情,还撇嘴笑了笑。
他虽然很有艺术家气息却并不喜欢看小说。要是给他一本数学原理,他倒也许会翻得津津有味。——不过听我念的话又要另当别论。
几秒钟之后他把书还给我,然后变成人形离开了。过了一会儿端了一杯新泡好的红茶给我,还放了一张钢琴专辑进CD机。“安娜说她也许会提前回来。”
……他还真是敏锐。
他眯着眼睛审视我,让我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来。还好他马上就移开视线然后躺下来枕在我腿上,也许是躺着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