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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战争与和平-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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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个样子,还是那个老样子,不晓得你看来他是怎样。”公爵小姐高兴地答道。
“还是在那个时间,照常在林荫道上散步吗?在车床上劳作吗?”安德烈公爵问道,几乎看不出微笑,这就表明,尽管他十分爱护和尊敬父亲,但他也了解父亲的弱点。
“还是在那个时间,在车床上劳作,还有数学,我的几何课。”公爵小姐玛丽亚高兴地答道,好像几何课在她生活上产生了一种极为愉快的印象。
老公爵起床花费二十分钟时间之后,吉洪来喊年轻的公爵到他父亲那里去。老头为欢迎儿子的到来,破除了生活方式上的惯例:他吩咐手下人允许他儿子在午膳前穿衣戴帽时进入他的内室。公爵按旧式穿着:穿长上衣,戴扑粉假发。当安德烈向父亲内室走去时,老头不是带着他在自己客厅里故意装的不满的表情和态度,而是带着他和皮埃尔交谈时那种兴奋的神情,老年人坐在更衣室里一张宽大的山羊皮面安乐椅上,披着一条扑粉用披巾,把头伸到吉洪的手边,让他扑粉。
“啊!兵士!你想要征服波拿巴吗?”老年人说道,因为吉洪手上正在编着发辫,只得在可能范围内晃了晃扑了粉的脑袋,“你好好收拾他才行,否则他很快就会把我们看作他的臣民了。你好哇!”他于是伸出自己的面颊。
老年人在午膳前睡觉以后心境好极了。(他说,午膳后睡眠是银,午膳前睡眠是金。)他从垂下的浓眉下高兴地斜着眼睛看儿子。安德烈公爵向父亲跟前走去,吻了吻父亲指着叫他吻的地方。他不去回答父亲中意的话题——对现时的军人,尤其是对波拿巴稍微取笑一两句。
“爸爸,是我到您跟前来了,还把怀孕的老婆也带来,”安德烈公爵说道,他用兴奋而恭敬的目光注视着他脸上每根线条流露的表情,“您身体好么?”
“孩子,只有傻瓜和色鬼才不健康哩,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从早到晚都忙得很,饮食起居有节制,真是够健康的。”
“谢天谢地!”儿子脸上流露出微笑,说道。
“这与上帝无关!欸,你讲讲吧,”他继续说下去,又回到他爱谈的话题上,“德国人怎样教会你们凭藉所谓战略的新科学去同波拿巴战斗。”
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爸爸,让我醒悟过来吧,”他面露微笑,说道,这就表示,父亲的弱点并不妨碍他对父亲敬爱的心情,“我还没有安顿下来呢。”
“胡扯,胡扯,”老头子嚷道,晃动着发辫,想试试发辫编得牢固不牢固,一面抓着儿子的手臂,“你老婆的住房准备好了。公爵小姐玛丽亚会领她去看房间,而且她会说得天花乱坠的。这是她们娘儿们的事。我看见她就很高兴啊。你坐下讲讲吧。米切尔森的军队我是了解的,托尔斯泰……也是了解的……同时登陆……南方的军队要干什么呢?普鲁士、中立……这是我所知道的。奥地利的情况怎样?”他从安乐椅旁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方步,吉洪跟着他跑来跑去,把衣服送到他手上,“瑞典的情况怎样?他们要怎样越过美拉尼亚呢?”
安德烈公爵看见他父亲坚决要求,开头不愿意谈,但是后来他越谈越兴奋,由于习惯的关系,谈到半中间,情不自禁地从说俄国话改说法国话了,他开始述说拟议中的战役的军事行动计划。他谈到,九万人的军队定能威胁普鲁士,迫使它放弃中立,投入战争,一部分军队必将在施特拉尔松与瑞典军队合并;二十二万奥国军队和十万俄国军队合并,必将在意大利和莱茵河上采取军事行动,五万俄国军队和五万英国军队必将在那不勒斯登陆;合计五十万军队必将从四面进攻法国军队。儿子述说的时候,老公爵没有表示一点兴趣,好像不听似的,一边走路一边穿衣服,接连有三次出乎意外地打断儿子的话。有一次制止他说话,喊道:
“白色的,白色的!”
他的意思是说吉洪没有把他想穿的那件西装背心送到他手上。另一次,他停步了,开口问道:
“她快要生小孩吧?”他流露出责备的神态,摇摇头说道,“很不好!继续说下去,继续说下去。”
第三次,在安德烈公爵快要叙述完毕的时候,老年人用那假嗓子开始唱道:“Mal broug,s’en vo— t— en guer re.Dieu sait quand revien dra.”①
儿子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
①法语:马尔布鲁去远征,天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我不是说,这是我所称赞的计划,”儿子说道,“我只是对您讲讲有这么一个计划。拿破仑拟订了一个更好的计划。”
“唉,你没有说出一点新消息,”老年人沉思,像放连珠炮似地喃喃自语:“Dieusaitquandreviendra,”又说:“去餐厅里吧。”
………………………………………………
24
在那规定的时刻,老公爵扑了香粉,刮了脸,走到餐厅里去,儿媳妇、公爵小姐玛丽亚、布里安小姐和公爵的建筑师都在这里等候他。出于公爵的怪癖,这位建筑师竟被准许入席就座,这个渺小的人物就地位而论,是决不能奢求这种荣幸的。公爵在生活上坚定地遵守等级制度,甚至省府的达官显贵也很少准许入席就座。那个常在角落里用方格手帕擤鼻涕的建筑师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忽然被准许入席就座了,公爵用他这个惯例来表明,人人一律平等,他不只一次开导女儿说,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没有一点不如我们的地方。在筵席间,公爵常和寡言鲜语的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开心畅谈。
这餐厅又高又大,和住室里所有的房间不相上下,家眷和堂倌在每把椅子背后站着,等候公爵走出门来;管家的手上搭着餐巾,他环视着餐桌的摆设,向仆役使眼色,不时地把激动不安的目光从挂钟移向公爵即将出现的门口。安德烈公爵端详着一副他初次看见的金色大框架,框架里面放着博尔孔斯基公爵家的系谱表,对面悬挂着一样大的框架,里面放着一副做工蹩脚的(显然是家庭画师的手笔)享有世袭统治权的公爵的戴冕画像,他一定是出身于留里克家族,即是博尔孔斯基家的始祖。安德烈公爵看系谱表时摇摇头,不时地暗自微笑,那神态就像他看见一副俨像自己的肖像而觉得可笑似的。
“我在这儿认出是他啊!”他对向他身边走来的公爵小姐玛丽亚说道。
公爵小姐玛丽亚惊奇地望望她的哥哥。她不明白他在暗笑什么。父亲所做的一切在她身上激起一种无法评论的敬意。
“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弱点,”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以他那卓越的的才智,don ners dan sceri dicule!”①
……………………
①法语:竟然受制于这等琐事。
名叫玛丽亚的公爵小姐无法理解长兄提出的大胆的见解,她准备向他反驳,书斋里忽然传出人人期待的步履声,公爵像平素一样迈着急速的脚步,高高兴兴地走进门来,仿佛蓄意用那来去匆匆的样子和严格的家庭秩序形成相反的对比。正在这一转瞬之间,大钟敲响了两声,客厅里的另一只钟用那尖细的声音作出了响应。公爵停步了。他那炯炯有神、富于表情而严峻的目光从垂下的浓眉下向大家环顾一番,然后投射在年轻的公爵夫人身上。年轻的公爵夫人这时感觉到一种有如近臣见皇帝出朝时的感情;也就是这位老人使他的心腹产生的一种敬畏之感。他用手摸了摸公爵夫人的头,然后呆笨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
“我真高兴,我真高兴,”他说道,又聚精会神地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就飞快地走开,坐回自己的座位,“请坐,请坐!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请坐。”
他向儿媳妇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堂倌给她移开椅子。
“嘿嘿!”老年人望着她那浑圆的腰部,说道,“太匆忙了,不好!”
他像平常那样只用嘴巴笑,而不用眼睛笑,他乏味地、冷漠而且不痛快地笑起来。
“你应当走动走动,尽量,尽量多走动。”他说道。
矮小的公爵夫人没有听见或是不想听他说话。她沉默不言,觉得困惑不安。公爵向她问到她的父亲的情况,公爵夫人于是微露笑容,开口说话了。他又向她问到一般的熟人的情况,公爵夫人现出更加兴奋的样子,开始述说起来,她代人向公爵问候,并且转告城里的流言飞语。
“LacomtesseApraksine,lapauvre,aperdusonmari,e tel leap leur è les lar mes de ses yeux,”①她说道,显得更加兴奋起来。
……………………
①法语:可怜的伯爵夫人阿普拉克辛娜丧失了丈夫,痛哭了很久,眼睛都哭坏了,可怜的女人。
她越来越显得兴致勃勃,公爵就越来越严肃地注视着她。公爵忽然转过脸去;不再理睬她,好像他已经把她研究得够多的了,对她已有明确的概念,他然后便向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转过脸去。
“喂,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我们的波拿巴要遭殃了。安德烈公爵(他向来都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的儿子)告诉我,为了击溃他,聚集了多么雄厚的兵力啊!我们一向认为他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根本不知道“我们”在什么时候谈论过波拿巴的事,可是他心里明白,人家有求于他,目的乃在于打开自己喜欢的话匣子。他诧异地望了望年轻的公爵,自己并不知道,这次谈话会产生何种结果。
“他是我们这里的一位伟大的战术家!”公爵用手指着建筑师对儿子说。
谈话又涉及战争,涉及波拿巴和现时的将军以及国事活动家。看来,老公爵不仅相信,当前的政要人物全是一些不通晓军事和国务知识初阶的乳臭小子,波拿巴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法国佬,他所以大受欢迎,只是因为没有波将金或者苏沃洛夫式的人物和他对立罢了。他甚至相信,欧洲并没有任何政治上的障碍,也没有战争,只是一些现时的活动家装作一副办事的模样,演演木偶戏罢了。安德烈公爵愉快地忍受父亲对现代人的嘲笑,明显地露出高兴的神色,喊他父亲谈话,而他自己聆听着。
“过去的一切看来都是好的,”他说道,“那个苏沃洛夫岂不落进了莫罗布下的陷阱,无法自拔了么?”
“是谁对你讲的呢?谁讲的呢?”公爵嚷道,“苏沃洛夫吧!”他扔开一只盘子,吉洪赶快将它接住。“苏沃洛夫吧!……安德烈公爵,想想吧。我知道有两个人:一个是腓特烈,一个是苏沃洛夫……莫罗呀!假如苏沃洛夫有权在握,莫罗该当俘虏了,不过他受制于军事参议院。他倒霉透了,鬼都讨厌他。你到了那个地方,你就能尝到腊肠烧酒的滋味啊!苏沃洛夫无法制服他们,米哈伊尔·库图佐夫又怎能应付呢?行不通,朋友,”他继续说下去,“你们和我们的将军们制服不了波拿巴,就得雇用一批法国人,让他们认不清自己人,自己人屠杀自己人。德国人帕伦被派往美国纽约去寻找法国人莫罗,”他说道,暗指当年聘请莫罗至俄军任职一事。“真怪!怎么啦,那波将金、苏沃洛夫、奥尔洛夫式的人物难道都是德国人吗?不是的,朋友,或者是你们都发疯了,或都是我已经昏瞆了。愿上帝保佑你们,我们来瞧瞧吧。在他们那儿,波拿巴竟然当上伟大的统帅了!哼!……”
“我说的根本不是,他的指示都是可取的,”安德烈公爵说道,“不过,我没法弄明白,您怎能这样评说波拿巴。您想怎样嘲笑,就怎样嘲笑吧,而波拿巴仍然是个伟大的统帅!”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老公爵对那个开始吃烤菜、希望别人把他忘却的建筑师喊道,“我以前对您说过波拿巴是个伟大的战术家,是吗?您看,他也是这样说的。”
“可不是,公爵大人。”建筑师答道。
公爵又冷笑起来。
“波拿巴生来有福分。他的士兵很精锐,而且他先向德国人进攻,只有懒人才不打德国人。自从宇宙存在以来,大家都打德国人。他们打不赢任何人。他们只晓得互相杀戮。他就足凭这一手闻名于世的。”
公爵于是就其看法开始分析波拿巴在战争乃至国务上所犯的过失,儿子不表示异议,但是可以看出,无论向他提出任何论据,他都像老公爵那样很难改变自己的看法。安德烈公爵谛听着,克制着不予辩驳,而且情不自禁地感到谅异,这个老年人足不出户在农村独处许多年,对近几年来欧洲的军事政治局势知晓得如此详尽,评述得如此精辟。
“你认为我这个老头儿不了解目前的事态吗?”他说了一句收尾的话。“我念念不忘时事啊!我彻夜目不交睫。嘿,你那个伟大的统帅究竟在哪里大显身手呀?”
“这说来话长。”儿子答道。
“你到你自己的波拿巴那里去好了M—lleBourienne,voilàen coreu nad mi ra te ur de uo tregou jatd’em pereur!”①他操着非常漂亮的法国话,喊道:
“Voussavez,que jenesuispas bonapar tiste,moprince.”②
“OieuSaitquandneviendva…”③公爵不自然地唱道,更加不自然地发笑,从餐桌后面走出来。
在争辩和不争辩的午膳的其余时间里,矮小的公爵夫人默不作声,时而惊惶不安地望望公爵小姐玛丽亚,时而望望老公公,在她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时,她一把抓住小姑的手臂,把她喊进另一个房间里。
“Commec’estunhommed’espritvotre,”她说道,“C’estàcausedecelapeut—êtreqúilmefaitpeur.”④“啊,他太慈善了!”公爵小姐玛丽亚说道。
……………………
①法语:布里安小姐,你那个奴才般的皇帝又有一个崇拜者了。
②法语:公爵,您知道,我不是波拿巴份子啊。
③法语:天知道什么时候他才回来。
④法语:您爸爸是个很聪明的人,也许因为这种缘故我才害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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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第二天黄昏,安德烈公爵要动身了。老公爵遵守生活秩序,午膳后走回自己房里去了。矮小的公爵夫人呆在小姑房里。安德烈公爵穿上旅行常礼服,没有佩戴带穗肩章,在拨给他住的房间里和他的侍仆一同收拾行装。他亲自察看了马车,把手提箱装进车厢,嗣后吩咐套马车。房里只剩下一些安德烈平日随身带着的物品:一只小匣子、一只银质旅行食品箱、两支土耳其手枪和一柄军刀——从奥恰科夫运来的父亲赠送的物品。安德烈公爵的全部旅行用品摆放得齐齐整整,完整无缺,全是崭新的,十分干净的,罩上了呢绒套,并用小带子仔细地捆住。
在即将动身和改变生活规律的时刻,凡善于反思自己行为的人常常会产生一种忧闷的心绪。在这种时刻,他们通常是检查往事,制订长远规划。安德烈公爵脸部流露出沉思和感伤的表情。他把手放在背后。从房间的一角向另一角迈着疾速的脚步,张开眼睛向身前望去,沉思默想地晃着脑袋。他莫非是害怕上战场,抑或是离开妻子而忧心忡忡,——也许二者兼而有之,显然,他只是不想让人家望见他有这种心境;他听见门斗里的步履声,就连忙放开倒背着的手,在桌旁停步了,好像正在捆扎匣子上的布套,脸上带有平常那种宁静和神秘莫测的表情。这时分,可以听见公爵小姐玛丽亚的沉重的步履声。
“有人告诉我,你已经吩咐套马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显然她是跑步来的),“我心里很想和你单独地再谈一会。天知道我们又要别离多久啊。我走来,你不发脾气吧?安德留沙,你变得厉害啊。”她补充一句话,好像要解释这句问话似的。
她喊“安德留沙”这个名字时,脸部微露笑容。看来,她想到这个严肃的俊美的男人,正是那个消瘦的调皮的安德留沙,她幼年时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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