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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撒哈拉的故事-第7章

小说: 撒哈拉的故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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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用手指着我,张大了口,我将他手一把打下去。那个沙哈拉威朋友听我这么一说,恍然大悟,说:〃原来是日本人,我以为,我以为……〃他往我一望,脸上出现一抹红了。

〃你以为是我,对不对?我其实除了煮饭洗衣服之外,什么都不感兴趣,你弄错了。〃

〃对不起,我想错了,对不起。〃他又一次着红了脸。等那个沙哈拉威人走远了,我还靠在门边,闭目微笑,不防头上中了荷西一拍。

〃不要发呆了,蝴蝶夫人,进去煮饭吧!〃

爱的寻求

邻近我住的小屋附近,在七八个月前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里面卖的东西应有尽有,这么一来,对我们这些远离小镇的居民来说实在方便了很多,我也不用再提着大包小包在烈日下走长路了。

这个商店我一天大约要去四五次,有时一面烧菜,一面飞奔去店里买糖买面粉,在时间上总是十万火急,偏偏有时许多邻居买东西,再不然钱找不开,每去一趟总不能如我的意十秒钟就跑个来回,对我这种急性子人很不合适。买了一星期后,我对这个管店的年轻沙哈拉威人建议,不如来记帐吧,我每天夜里记下白天所买的东西,到了满一千块币左右就付清。这个年轻人说他要问他哥哥之后才能答复我,第二天他告诉我,他们欢迎我记帐,他们不会写字,所以送了我一本大簿子,由我单方面记下所欠积的东西。于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跟沙仑认识了。

沙仑平日总是一个人在店里,他的哥哥另外有事业,只有早晚来店内晃一下。每一次我去店内结帐付钱时,沙仑总坚持不必再核对我做的帐,如果我跟他客气起来,他马上面红耳赤呐呐不能成言,所以我后来也不坚持他核算帐了。

因为他信任我,我算帐时也特别仔细,不希望出了差错让沙仑受到责怪。这个店并不是他的,但是他好似很负责,夜间关店了也不去镇上,总是一个人悄悄的坐在地上看着黑暗的天空。他很木讷老实,开了快一个月的店,他好似没有交上任何朋友。

有一天下午,我又去他店里结帐,付清了钱,我预备离去,当时沙仑手里拿着我的帐簿低头把玩着,那个神情不像是忘了还我,倒像有什么话要说。

我等了他两秒钟,他还是那个样子不响,于是我将他手里的帐簿抽出来,对他说:〃好了,谢谢你,明天见!〃就转身走出去。

他突然抬起头来,对我唤着:〃葛罗太太——〃我停下来等他说话,他又不讲了,脸已经涨得一片通红。〃有什么事吗?〃我很和气的问他,免得加深他的紧张。〃我想——我想请您写一封重要的信。〃他说话时一直不敢抬眼望我。

〃可以啊!写给谁?〃我问他,他真是太怕羞了。〃给我的太太。〃他低得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你结婚了?〃我很意外,因为沙仑吃住都在这个小店里。无父无母,他哥哥一家对待他也十分冷淡,从来不知道他有太太。

他再点点头,紧张得好似对我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太太呢?在哪里?为什么不接来?〃我知道他的心理,他自己不肯讲,又渴望我问他。

他还是不回答,左右看了一下,确定没有人进店来,他突然从柜台下面抽出一张彩色的照片来塞在我手里,又低下头去。

这是一张已经四周都磨破角的照片,里面是一个阿拉伯女子穿着欧洲服装。五官很端正,眼睛很大,但是并不年轻的脸上涂了很多化妆品,一片花红柳绿。衣服是上身一件坦胸无袖的大花衬衫,下面是一条极短已经不再流行的苹果绿迷你裙,腰上系了一条铜链子的皮带,胖腿下面踏了一双很高的黄色高跟鞋,鞋带子成交叉状扎到膝盖。黑发一部分梳成鸟巢,另一部分披在肩后。全身挂满了廉价的首饰,还用了一个发光塑胶皮的黑皮包。

光看这张照片,就令人眼花撩乱,招架不及,如果真人来了,加上香粉味一定更是精彩。

看看沙仑,他正热切地等待着我对照片的反应,我不忍扫他的兴,但是对这朵〃阿拉伯人造花〃实在找不出适当赞美的字眼,只有慢慢的将照片放回在柜台上。

〃很时髦,跟这儿的沙哈拉威女孩们太不相同了。〃我只有这么说,不伤害他,也不昧着自己良心。

沙仑听我这么说,很高兴,马上说:〃他是很时髦,很美丽,这里没有女孩比得上她。〃

我笑笑问他:〃在哪儿?〃

〃她现在在蒙地卡罗。〃他讲起他太太来好似在说一个女神似的。

〃你去过蒙地卡罗?〃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没有,我们是去年在阿尔及利亚结婚的。〃他说。〃结了婚,她为什么不跟你回沙漠来?〃

他的脸被我一问,马上黯淡下来了,热切的神情消失了。〃沙伊达说,叫我先回来,过几日她跟她哥哥一同来撒哈拉,结果,结果——〃

〃一直没有来。〃我替他将话接下去,他点点头看着地。〃多久了?〃我又问。

〃一年多了。〃

〃你怎么不早写信去问?〃

〃我——〃他说着好似喉咙被卡住了。〃我跟谁去讲——。〃他叹了一口气。

我心里想,你为什么又肯对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讲了呢?〃拿地址来看看。〃我决定帮他一把。

地址拿出来了,果然是摩纳哥,蒙地卡罗,不是阿尔及利亚。

〃你哪里来的这个地址?〃我问他。

〃我去阿尔及利亚找过我太太一次,三个月以前。〃他吞吞吐吐地说。

〃哎呀,怎么不早讲,你话讲得不清不楚,原来又去找过了。

〃她不在,她哥哥说她走了,给了我这张照片和地址叫我回来。〃

千里跋涉,就为了照片里那个俗气女人?我感叹的看着沙仑那张忠厚的脸。

〃沙仑,我问你,你结婚时给了多少聘金给女方?〃突然想到沙漠里的风俗。

〃很多。〃他又低下头去,好似我的问触痛了他的伤口。〃多少?〃我轻轻的问。

〃三十多万。〃(合台币二十多万。)

我吓了一跳,怀疑的说:〃你不可能有那么多钱,乱讲!〃〃有,有,我父亲前年死时留下来给我的,你可以问我哥哥。〃沙仑顽固地分辩着。

〃好,下面我来猜。你去年将父亲这笔钱带去阿尔及利亚买货,要运回撒哈拉来卖,结果货没有买成,娶了照片上的沙伊达,钱送给了她,你就回来了,她始终没有来。我讲的对不对?〃

一个很简单拆白党的故事。

〃对,都猜对了,你怎么像看见一样?〃他居然因为被我猜中了,有点高兴。

〃你真不明白?〃我张大了眼睛,奇怪得不得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来这里,所以我拜托你一定要写信给她,告诉她,我——我……〃他情绪突然很激动,用手托住了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喃喃的说。

我赶快将视线转开去,看见这个老实木讷的人这么真情流露,我心里受到了很大的感动。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开始,他身上一直静静的散发着一种很孤苦的悲戚感。就好像旧俄时代小说里的那些忍受着巨大苦难的人一样。

〃来吧,来写信,我现在有空。〃我打起精神来说。这时沙仑轻轻的恳求我:〃请你不要告诉我哥哥这写信的事。〃

〃我不讲,你放心。〃我将帐簿打开来写信。

〃好,你来讲,我写,讲啊……。〃我又催他。〃沙伊达,我的妻——。〃沙仑发抖似的吐出这几个字,又停住了。

〃不行,我只会写西班牙文,她怎么念信?〃明明知道这个女骗子根本不会念这封信,也不会承认是他什么太太,我又不想写了。

〃没关系,请你写,她会找人去念信的,求求你……。〃沙仑好似怕我又不肯写,急着求我。

〃好吧!讲下去吧!〃我低头再写。

〃自从我们去年分手之后,我念念不忘你,我曾经去阿尔及利亚找你——。〃我看得出,如果沙仑对这个女子没有巨大的爱情,他不会克服他的羞怯,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陈述他心底深藏着的热情。

〃好啦!你来签名。〃我把写好的信从帐簿上撕下来,沙仑会用阿拉伯文写自己的名字。

沙仑很仔细的签了名,叹了口气,他满怀希望的说:〃现在只差等回信来了。〃

我望了他一眼,不知怎么说,只有不响。

〃回信地址可以用你们的邮局信箱号码吗?荷西先生不会麻烦吧?〃

〃你放心,荷西不在意的,好,我替你写回信地址。〃我原先并没有想到要留回信地址。

〃现在我亲自去寄。〃

沙仑向我要了邮票,关了店门,往镇上飞奔而去。

从信寄掉第二日开始,这个沙仑一看见我进店,就要惊得跳起来,如果我摇摇头,他脸上失望的表情马上很明显地露出来。这样早就开始为等信痛苦,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呢?一个月又过去了,我被沙仑无声的纠缠弄得十分头痛,我不再去他店里买东西,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他,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死心算了。我不去他的店,他每天关了店门就来悄悄的站在我窗外,也不敲门,要等到我看到他了,告诉他没有信,他才轻轻的道声谢,慢慢走回小店前,坐在地上呆望着天空,一望好几小时。

过了很久一阵,有一次我开信箱,里面有我几封信,还有一张邮局办公室的通知单,叫我去一趟。

〃是什么东西?〃我问邮局的人。

〃一封挂号信,你的邮箱,给一个什么沙仑——哈米达,是你的朋友,还是寄错了?〃

〃啊——〃我拿着这封摩纳哥寄来的信,惊叫出来,全身寒毛竖立。抓起了信,往回家的路上快步走去。

我完全错估了这件事情,她不是骗子,她来信了,还是挂号信,沙仑要高兴得不知什么样子了。

〃快念,快念!〃

沙仑一面关店一面说,他人在发抖,眼睛发出疯子似的光芒。

打开信来一看,是法文的,我真对沙仑抱歉。

〃是法文——。〃我咬咬手指,沙仑一听,急得走投无路。〃是给我的总没错吧!〃他轻轻的问。深怕大声了,这个美梦会醒。

〃是给你的,她说她爱你。〃我只看得懂这一句。

〃随便猜猜,求你,还说什么?〃沙仑像疯子了。〃猜不出,等荷西下班吧。〃

我走回家,沙仑就像个僵尸鬼似的直直的跟在我后面,我只好叫他进屋,坐下来等荷西。

荷西有时在外面做事受了同事的气,回来时脸色会很凶,我已经习惯了,不以为意。

那天他回来得特别早,看见沙仑在,只冷淡的点点头,就去换鞋子,也不说一句话。沙仑手里拿着信,等荷西再注意他,但是荷西没有理他,又走到卧室去了,好不容易又出来了,身上一条短裤,又往浴室走去。

沙仑此时的紧张等待已经到了饱和点,他突然一声不响,拿着信,啪一下跪扑在荷西脚前,好似要上去抱荷西的腿。我在厨房看见这情景吓了一大跳,沙仑太过份了,我对自己生气,将这个疯子弄回那么小的家里来乱吵。

荷西正在他自己那个世界里神游,突然被沙仑在面前一跪,吓得半死,大叫:〃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三毛,快来救命啊——〃

我用力去拉沙仑,好不容易将他和荷西都镇定住,我已经累得心灰意懒了,只恨不得沙仑快快出去给我安静。荷西念完了信,告诉沙仑:〃你太太说,她也是爱你的,现在她不能来撒哈拉,因为没有钱,请你设法筹十万块西币,送去阿尔及利亚她哥哥处,她哥哥会用这个钱买机票给她到你身边来,再也不分离了。〃

〃什么?见她的大头鬼,又要钱——。〃我大叫出来。沙仑倒是一点也不失望,他只一遍一遍的问荷西:〃沙伊达说她肯来?她肯来?〃他的眼光如同在做梦一般幸福。

〃钱,没有问题,好办,好办——。〃他喃喃自语。

〃算啦,沙仑——。〃我看劝也好似劝不醒他。〃这个,送给你。〃沙仑像被喜悦冲昏了头,脱下他手上唯一的银戒指,塞在荷西手里。

〃沙仑,我不能收,你留下给自己。〃荷西一把又替他戴回他手指去。

〃谢谢,你们帮了我很多。〃沙仑满怀感激的走了。〃这个沙仑太太到底怎么回事?沙仑为她疯狂了。〃荷西莫名其妙的说。

〃什么太太嘛,明明是个婊子!〃这朵假花只配这样叫她。自从收到这封信之后,沙仑又千方百计找到了一个兼差,白天管店,夜间在镇上的大面包店烤面包,日日夜夜的辛劳工作,只有在清晨五点到八点左右可以睡觉。

半个月下来,他很快速的憔悴下来,人瘦了很多,眼睛布满血丝,头发又乱又脏,衣服像抹布一样绉,但是他话多起来了,说话时对生命充满盼望,但是我不知怎的觉得他内心还是在受着很大的痛苦。

过了不久,我发觉他烟也戒掉了。

〃要每一分钱都省下来,烟不抽不要紧。〃他说。〃沙仑,你日日夜夜辛苦,存了多少?〃我问他。两个月以后,他已是一副骨架子了。

〃一万块,两个月存了一万,快了,块了,你不用替我急。〃他语无伦次,长久的缺乏睡眠,他的神经已经衰弱得不得了。

我心里一直在想,沙伊达有什么魔力,使一个只跟她短短相处过三天的男人这样爱她,这样不能忘怀她所给予的幸福。

又过了好一阵,沙仑仍不生不死的在发着他的神经,一个人要这样撑到死吗?

一个晚上,沙仑太累了,他将两只手放到烤红的铁皮上去,双手受到了严重的烫伤。白天店里的工作,他哥哥并没有许他关店休息。

我看他卖东西时,用两手腕处夹着拿东西卖给顾客,手忙脚乱,拿了这个又掉了那个。他哥哥来了,冷眼旁观,他更紧张,蕃茄落了一地,去捡时,手指又因为灌脓,痛得不能着力,汗,大滴大滴的流下来。

可怜的沙仑,什么时候才能从对沙伊达疯狂的渴望中解脱出来?平日的他显得更孤苦了。

自从手烫了之后,沙仑每夜都来涂药膏,再去面包店上工。只有在我们家,他可以尽情流露出他心底的秘密,他已完全忘了过去沙伊达给他的挫折,只要多存一块钱,他梦想的幸福就更接近了。

那天夜里他照例又来了,我们叫他一同吃饭,他说手不方便,干脆就不吃东西。

〃我马上就好了,手马上要结疤了,今天也许可以烤面包了,沙伊达她——。〃他又开始做起那个不变的梦。

荷西这一次却很怜悯温和的听沙仑说话,我正将棉花纱布拿出来要给沙仑换药,一听他又讲了又来了,心里一阵烦厌,对着沙仑说:〃沙伊达,沙伊达,沙伊达,一天到晚讲她,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沙…伊…达…是——婊子。〃

我这些话冲口而出,也收不回来了。荷西猛一下抬起头来注视着沙仑,室内一片要冻结起来的死寂。

我以为沙仑会跳上来把我捏死,但是他没有。我对他讲的话像个大棍子重重的击倒了他,他缓缓的转过头来往我定定的望着,要说话,说不出一个字,我也定定的看着他瘦得像鬼一样可怜的脸。

他脸上没有愤怒的表情,他将那双烫烂了的手举起来,望着手,望着手,眼泪突然哗一下流泻出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讲,夺门而出,往黑暗的旷野里跑去。

〃你想他明白受骗了吗?〃荷西轻轻的问我。

〃他从开始到现在,心里一直明明白白,只是不肯醒过来,他不肯自救,谁能救他。〃我肯定沙仑的心情。〃沙伊达用蛊术迷了他。〃荷西说。

〃沙伊达能迷住他的不过是情欲上的给予,而这个沙仑一定要将沙伊达的肉体,解释做他这一生所有缺乏的东西的代表,他要的是爱,是亲情,是家,是温暖。这么一个拘谨孤单年轻的心,碰到一点即使是假的爱情,也当然要不顾一切的去抓住了。〃

荷西一声不响,将灯熄了,坐在黑暗中。

第二天我们以为沙仑不会来了,但是他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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