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众神 作者:[美] 尼尔·盖曼-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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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装了,比奇丝。”他说着,戏剧性地长叹一声。“世上的信仰只有那么多,他们能向我们提供的信仰已经快耗尽了。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我们必须考虑的问题,信用差距。”他又叹了口气,用跑调的鼻音哼唱着:“你是个模拟女孩,却生活在一个数码世界。”豪华轿车在街口转弯时速度过快,他从座位上往前一跌,跌到她的座位上。开车的司机隐藏在深色玻璃后面,她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没有人在开这辆车,这辆白色豪华轿车是自己开车驶过贝弗利山的。
这时候,这家伙伸手拍拍黑色的玻璃。
车子慢了下来。没等它停下,比奇丝猛地推开车门,她连跳带摔地跌在黑色的路面上。这是一处山间公路,她的左侧是高耸的峭壁,右侧是陡峭的山谷。她沿着山路向山下跑去。
豪华轿车停在原地,没有移动。
开始下雨了。她的高跟鞋打滑,走起来跌跌撞撞的。她踢掉鞋子继续跑,雨水浇透了衣服。她四处寻找可以离开这条山间公路的地方。她非常害怕。她拥有法力,但只是与欲望相关的魔法,性的魔法。这种魔法让她在这块土地上活到现在,但其他一切问题,她只能用她精明锐利的眼睛和头脑来解决。
右侧是高齐膝盖的栏杆,以防汽车从山边翻落。雨水冲刷着山间公路,将公路变成了一条河。她的脚底开始流血。
在她面前铺开的是洛杉矶的璀璨灯光,一闪一闪,像一个想象中的王国的电子地图,像地上的天国。她知道,只要离开这条公路,她就安全了。
我肌肤黝黑,但我美丽迷人,她对着夜色和暴雨喃喃说着,我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求你们给我葡萄干增补我力,给我苹果畅快我心,因我思爱成病。
一道分叉的绿色闪电划破夜空。她没有站稳,摔倒在地,在地上滑了几步,腿和胳膊都擦破了。她刚刚支撑着站起来,只见闪亮的车灯从上向下,沿着公路向她扑来。开得太快了,开得不顾一切。如果她跳到右侧,车子就会把她挤在峭壁上,挤得粉碎;如果跳到左边,车子就会把她撞下山谷。她冲过公路,想爬上湿漉漉的峭壁。白色豪华轿车沿着陡峭的山路冲来,时速肯定超过了80英里,说不定已经在湿滑的路面上失控了。她的手抓到一把野草,抠住泥土。她知道,她就要爬上山壁了。但泥土松动了,她重新跌回路面。
车子猛地撞上她,冲撞力大得撞碎了散热前格栅,将她抛在半空,像抛起一只手套布偶。她跌落在豪华轿车后面的地上。冲击撞碎了她的骨盆和头骨,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
她开始诅咒谋杀她的人,无声地诅咒他,因为她已经无法张开嘴唇。她诅咒他,无论她是清醒还是昏迷,无论她是活着还是死去。她恶毒地诅咒他,只有因为父亲的关系拥有一半恶魔血统的人才能发出这样恶毒的诅咒。
车门响了一下,有人走近她。“你是个模拟女孩,却生活在一个数码世界。”他再一次没腔没调地唱起来。然后,他骂道:“该死的麦当娜,你们这些该死的婊子!”他走开了。
车门再次关上。
豪华轿车开始倒车,从她身体上面慢慢碾压过去,这只是第一次。她的骨骼在车轮下被碾碎。然后,车子再一次朝她开过来。
当车子最后沿着公路向山下驶去时,留在路面上的只有公路谋杀所残留的一片血肉模糊,几乎无法辨出人形。用不了多久,这最后的遗迹也会被雨水冲刷干净。
◆ 插曲二
“嗨,萨蔓莎。”
“玛格?是你吗?“
“还能是谁?里昂说我洗澡的时候萨米阿姨打了个电话过来。”
“我们俩聊得很开心,他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没错。我想我能保护好他。”
一时间,两个人一阵不自在,电话线里只有轻微的劈啪声。然后,“萨米,学校怎么样?”
“给了我们一周假,锅炉出了问题。你在北伍德那边怎样了?”
“呃,我有了一个新邻居,他会玩硬币戏法。《湖畔镇新闻报》的读者来信专栏上最近正展开一场激烈的辩论,讨论从湖南岸的旧墓地那边重新划分镇区域的事。我不得不写出一篇言辞尖锐的编辑摘要评论登在报上,却既不能冒犯谁,也不能告诉别人我们的真正立场。”
“听起来很有意思。”
“根本没意思。艾丽森·麦克加文上周失踪了。她是洁莉和斯坦·麦克加文家的大女儿,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她给里昂做过几次临时保姆。”
对方似乎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但是再次闭上了,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只说:“太可怕了。”
“是呀。”
“那么……”接下来要说的话,应该不会伤害到对方的。“他可爱吗?”
“谁?”
“你的新邻居。”
“他叫安塞尔,迈克·安塞尔。他还不错,不过对我来说太年轻了。他很高大,看上去……怎么描述呢,用M开头的单词。”
“普通?阴郁?高贵?已婚?”
对方发出一阵笑声。“是的,我猜他已经结婚了。我的意思是,已婚的男人都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他就有那种感觉。但我想说的描述语是忧郁。他的样子似乎很忧郁。”
“而且神秘?”
“不算特别神秘。刚搬进来时,他看起来有点无助,甚至不知道应该封住窗户来保暖。过了这么些天,他看起来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儿做什么。只要他在——他总是在这儿住几天,然后出门——他总是出去散步。”
“也许他是个银行抢劫犯。”
“呵呵,我也是这么想的。”
“才不是呢,这是我的创意。听着,玛格,你现在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当然。”
“真的吗?”
“假的。”
又是长长的一阵沉默。“我要过来看你。”
“萨米,不要。”
“就是这个周末,在锅炉修理好、学校重新开课之前。会很好玩的。你可以在沙发上帮我铺张床,再邀请那个神秘的邻居过来一起吃晚饭。”
“萨姆,想当媒人了?”
“谁想当媒人了?跟那个见鬼的克劳迪亚相处之后,也许我打算重新和男孩子们交往一阵子。我搭车到艾尔帕索过圣诞节的途中,遇到了一个很不错的陌生男孩。”
“这个,听着,萨姆,你一定别再随便搭车了。”
“你觉得我搭车来湖畔镇怎么样?”
“艾丽森·麦克加文就是在搭车途中失踪的。即使像我们这种镇子上,搭车也不安全。我给你寄钱过去,你可以坐车过来。”
“我不会有什么事的。”
“萨米!”
“好了好了,玛格。寄钱给我吧,能让你安心睡觉就行。”
“只要你别再随便搭便车,我才会安心睡觉。”
“好了好了,我专横的姐姐。替我拥抱里昂,告诉他萨米阿姨要来看他了,这次别再把他的玩具藏在本阿姨床上了。”
“我会告诉他的,有没有用不敢保证。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明天晚上。不用来汽车站接我,我会请赫因泽曼恩用泰茜把我送过来的。”
“太晚了,泰茜现在闭关冬眠呢。不过赫因泽曼恩会让你搭车的。他喜欢你,你总是爱听他讲的故事。”
“也许你可以让赫因泽曼恩帮你写评论报道。估计他会这么写:‘说到从旧墓地开始重新划分区域,我想起这么一件事:有一年冬天,我祖父在湖边的旧墓地旁射中了一只牡鹿。当时他的猎枪子弹打光了,于是他用祖母给他带的午饭里吃剩下的一个樱桃核做子弹,打中了牡鹿的脑袋,鹿却像钻出草料架的蝙蝠一样逃掉了。两年之后,他又到那里打猎,看见了当初的那只雄鹿。它头上两只鹿角之间顶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樱桃树。这次他终于打到它了,樱桃多得不仅让祖母做了很多樱桃派,他们还一直吃到下一年的7月4日独立纪念日。’”
她们俩都哈哈大笑起来。
◆ 插曲三
佛罗里达州,杰克逊维尔,凌晨2:00
“广告上说你们在招人。”
“我们总是缺人手。”
“我只能上夜班,没问题吧?”
“没问题。填好这张申请表。你以前在加油站干过吗?”
“没有。不过我认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哦,这当然不是什么卫星科技,难倒没什么难的。嗯,太太,希望你别介意我的话,但你脸色确实不太好。”
“我知道,是药物的影响。实际情况比看上去的还糟。不过不再性命交关了。”
“那就好。你可以把申请表留给我。我们现在晚班很缺人手。在这儿,我们管夜班叫僵尸班。干的时候长了,你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么说……你是不是叫劳娜?”
“劳拉。”
“劳拉。好,希望你不介意和脾气古怪的人打交道。那种人总是夜里来加油。”
“没问题,我能应付。”
第十三章
嗨,老朋友,
你看如何,老朋友?
看在多年友谊份上。
为什么如此阴郁?
我们的友谊走过了这么长的岁月,
你,我,还有他——
见证过多少人生……
——史蒂芬·桑坦《老朋友》
星期六一大早就有人敲门,影子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玛格丽特·奥尔森。她不肯进屋,只是站在门口,模样有些严肃。“安塞尔先生……?”
“叫我迈克就好了。”影子说。
“好吧,迈克。你愿意今晚过来吃晚饭吗?大约六点钟。没什么特别的饭菜,就是意大利面和肉丸。”
“我喜欢意大利面和肉丸。”
“当然,如果你有别的约会……”
“我没有其他约会。”
“那就六点钟。”
“需要我带一束鲜花过来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不过,这次晚饭是纯社交礼节性的,不是什么浪漫约会。”
接下来,他洗了个澡,出去散了一小会儿步,走到桥边就转回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在地平线的远方露出黯淡的半个圆。回到家时,身上已经冒出了汗水。他开着四驱车到丹佛美食店买了一瓶葡萄酒。那瓶酒的价格是20美元,在影子看来,高价似乎是酒的质量的某种保证。他不懂葡萄酒,所以买了加州红葡萄酒。影子年轻的时候,人们热衷于在汽车保险杠上贴贴纸,他见过一条贴纸上写着:“人生就是一瓶红葡萄酒”。当时,那句话让他忍俊不禁。
他还买了一盆盆栽植物当礼物,只是普通绿色的观叶植物,不是鲜花,没什么浪漫气息。
他还买了一大盒他从来没喝过的牛奶,还有一篮他从来没吃过的水果。
之后,他开车到玛贝尔的店里,只买了一个馅饼当午饭吃。一见到他,玛贝尔绽开了笑容。“赫因泽曼恩追上你了吗?”
“我不知道他在找我。”
“想找你一块儿去冰上垂钓。还有查德·穆里根,他想知道我见没见过你。他的表妹从另外一个州来这里了,是他的远房表妹。我们通常管那种表妹叫做“可以亲吻的表妹”。她可真是个甜心俏佳人,你肯定也会爱上她的。”说着,她把馅饼装进一个棕色的纸袋,折上纸袋顶端,保持馅饼的温度。
影子开车经过湖南岸的图书馆,兜远路回家,一手开车,一手拿着馅饼吃,馅饼的碎屑掉到他的牛仔裤上和四驱车的地板上。冰雪妆点下,整个镇子都是黑白色调。春天仿佛遥远得不可想象,破冰车恐怕会一直停在冰面上,伴随它的还有那些冰上垂钓者的小屋,以及皮卡车和机动雪橇留下的车痕。
他回到他的公寓楼前,停下车,穿过车道,走上通向公寓的木头台阶。几只金翅雀和五子雀正站在喂鸟器上吃东西,几乎懒得抬头看他一眼。他走进房间,给盆载植物浇了点儿水,考虑是否该把葡萄酒放到冰箱里。
到六点钟之前,还有好长一段时间需要打发。
影子真希望自己能自自在在看看电视。他想娱乐一下,不动脑子去思考什么问题,只是坐在那里,沉浸在电视的声音和画面中。想看看露西的胸脯吗?在他的记忆中,拥有露西嗓音的某个人对他轻轻说道。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可他还是摇了摇头。
他发现他有点紧张。自从三年前被捕以来,这是他的第一次社交接触。真正的社交,和普通人,不是监狱里的犯人,也不是神、民族英雄,或者梦境。他必须以迈克·安塞尔的身份,找到和别人聊天的话题。
他看了看手表。才下午二点三十分。玛格丽特·奥尔森告诉他六点钟到。她的意思是整六点吗?可不可以早到一点?或者晚一点?他最后决定,他会在六点零五分到隔壁去。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啊?”他问。
“电话可不是这个接法。”星期三抱怨道。
“等我的电话线正式接通之后,我会有礼貌地正常接电话的。”影子说,“有事找我?”
“我不知道。”星期三说。他顿了顿,然后接着说:“把众神团结组织起来,就好像把猫排成整齐的一行,简直困难透顶。怎么都组织不起来,不符合他们的天性。”星期三的声音了无生气,听上去疲惫不堪。影子以前从来没听他这样说话。
“出什么事了?”
“太困难了。真他妈太难了。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没有用。看来我们还是直接割断自己的喉咙更省事点,自己了断。”
“你不该说这种丧气话。”
“是呀,你说得对。”
“嗯,你们这种人割喉倒也有个好处,”影子开了个玩笑,想让星期三振作起来,“不疼。”
“会疼的。即使是我们这种人,伤害仍旧会带来疼痛。你在一个物质的世界中活动、生存,这个物质世界必然会对你产生一定的作用。受伤会疼痛。同样的,贪婪会让我们陶醉,欲望可以烧灼我们的内心。我们不容易死,就算死也不是那种寿终正寝的死法,但我们仍旧会死。死了以后,如果我们依然被人们爱戴、怀念,那么,类似我们的某个人将会出现,取代我们的位置,把整桩该死的事情再来一遍。但如果我们被人们遗忘,我们就真的完蛋了。”
影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劝慰他,只好换个话题。“你从哪里打电话?”
“妈的,这不关你的事。”
“你喝醉了吗?”
“还没有。我一直在想念托尔。你不认识他,他是个大高个,长得跟你差不多,心肠很好。人不太聪明,但只要你开口,他可以把衬衣脱下来送给你。他自杀了。1932年在费城,把枪塞进嘴巴里,把自个儿的脑袋轰了下来。对神来说,这种死法是多么可悲呀。”
“我很遗憾。”
“但为这份同情心,你连该死的两分钱都不肯施舍,孩子。他和你特别像,都是不爱说话的傻大个儿。”星期三停了下来,开始咳嗽。
“出什么事了?”影子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他们来接触了。”
“谁?”
“我们的对手。”
“然后呢?”
“他们想谈判,订立一个休战协议。和平谈判,和我们他妈的和平共存。”
“现在情况怎样?”
“现在我和那些现代混蛋们去喝该死的咖啡,在堪萨斯市的共济会大厅。”
“知道了。你过来接我,还是我去那里和你碰面?”
“你待在那儿别动,低头老实做人。千万别招惹是非。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可是——”
咔的一声响,电话断掉了,再也没有一丝声音。没